我们曾拥有的巴黎风格——最好别被轻轻忘记在开古着店的时候，问大家想在小店看到哪些品牌的vintage，不曾想竟有人回复agnès b.。

　　我只买过少量vintage agnès b，对它的了解只能依靠网络上的现成资料，没有过来人动听的「时装时刻」能够信手拈来。所以，agnès b.，尤指70-90s年间处于自己黄金时代的agnès b.，对我来说有点远有点飘。但左顾右盼已经没人谈agnès b.了，觉得很可惜，就想要捡起这个话题。而且越写下去越觉得，agnès b.最好别被这么轻轻忘记。

　　agnès b.的一切都有关agnès b.本人（Agnès Troublé）。想象中，如果要给Agnès女士拍传记片，或许会在她和她的艺术家朋友们常去的花神咖啡馆取景吧。巴黎老太太Agnès照例在游客退潮后的夜晚走进花神，找到当年的位置坐下。电影镜头轻巧地切换到半世纪以前，咖啡馆的玻璃窗中映出一张1968年的脸，细密鬈曲的金发如同出自拉斐尔女子肖像画。

　　为什么是1968年呢？因为一旦说起Agnès的故事，就不免把话说回那个年代。彼时Agnès20多岁，是60年代巴黎年轻人中的一类典型——出生中产家庭、被左翼思想吸引、渴望表达意愿，也是独自抚养一对双胞胎稚儿的单身母亲。

　　今天的Agnès是法国最知名的白手起家的女性之一，是文化偶像。而时过境迁和功成名就，都没有消磨Agnès身为60年代巴黎左翼年轻人的印记，那是戈达尔具有强烈色彩的“时事电影”，开着没有车门的汽车援助街头伤者的“五月风暴”记忆。

　　后来大家对agnès b.品牌的认知是老少咸宜，简简单单式的好看，能自然融入巴黎街头的日常生活。黎坚惠写过她在索邦上课，和法国老师撞衫，对方是50多岁的银发老小姐，两个人都穿着“灰色白幼间的agnès b.棉外套”。这种“照镜子”的体验令当事人有一丝丝尴尬，我却想这里头说不定就暗许着Agnès本人的愿景：一个大家都认识到“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”的世界。尽管现实中这个“大家”可能仅指一群爱好文艺的小知识分子。

　　黎坚惠的《agnès b.旅行团》，最让人念念的一段话，是对十年代处于鼎盛时期的agnès b.的总结陈词：

　　“在我们疯狂追捧agnès b.的年代，它不单代表巴黎，还代表一种知识分子性的雅致，却不失俏丽悦目，就像当时的法国电影，主角们总是很好看，而且店铺陈设总有种艺廊的味道，窗明几净，店员统统靓过客人。”

　　把时间调回到70年代，才知道agnès b.最初的小店并不大像“艺廊”，而是一间拥挤的、波西米亚气的小店。店铺选址在改建中的LES HALLES区，这一带原先长期是巴黎中央食品批发市场，市井气冲天。agnès b.小店的前身，实乃这片超级大菜场地带的一家肉铺。有意思的是江南体育，他们保留了肉铺的基本构造，在原本用肉钩子挂肉的地方，将松松长长的半裙高高挂起。

　　我们一直把agnès b.当做一代法式风格标准，殊不知他们最开始卖的衣服，主要是做了一些小改动的工人服（agnès b.在往后的设计里也一直着迷于种种“小改动”）。Agnès和专门为水泥匠、油漆工、服务员制作工作服的服装厂合作，对这些工作服的设计稍作调整与修饰，比如把连体裤、宽松裤、短夹克染成粉色、红色、浅蓝色。

　　不难想象，最初的agnès b.式女孩说不定有点像是从戈达尔的电影《中国姑娘》里走出来的样子——从当时小店里张贴的海报也能看出，那时期的Agnès也把世界另一端的国度幻想成新乌托邦的化身。

　　agnès b.开店已经是70年代中期，「中国姑娘」渐渐淡去，巴黎风格渐渐成形。“I always like to offset the rough with the gentle.”在流行boho风的70年代，Agnès女士陶醉于混搭「粗衣服」和「细衣服」的平衡术，把boho chic冲淡，一丝丝的女性化。在一段1977年的黑白采访视频里，Agnès身穿娟秀的圆肩开衫，搭配男孩气的背带裤，身旁的墙上挂着宽松的外套配蓬松的半裙，这些便是令她肉身和精神都感到舒畅的衣服了。

　　喜欢一件件的衣服，而不是一阵阵的时尚。往后，Agnès在每一次采访里都重申着“I prefer clothes to fashion”等类似的话。有一次这样讲起来，她正穿着四十年前的背带裤江南体育，底气是不缺的。

　　身在巴黎，agnès b.何尝不是巩固这座城市时尚霸权体制中的一员。然而Agnès自视局外人，声明对设计惊人的作品不感兴趣，没有野心成为天才设计师（“天才设计师”也是需要去“成为”的，那是被塑造出来的声誉），从不看其他品牌的秀（2002年圣罗兰在蓬皮杜的最后一场高定秀是唯一例外），甚至不走进其他时装店。Agnès广交朋友，各个领域的艺术家，有钱的，没钱的，同行朋友却寥寥无几。

　　Fashion is a pose. 这pose不属于追逐时髦的人自己，而是属于将这pose展现给ta看的人。Agnès厌恶时尚，因为时尚扮演权威，普通人只能梦游般顺从，与时尚同声同气的广告业，也一并厌之——话又要说回来了，Agnès女士始终是六八一代人，对广告的控诉由来已久。

　　常在河边走，哪能不湿鞋，何况是巴黎这条时装巨流河。但agnès b.幸运地站在了时尚和电影的交汇处，用电影院的荧幕，和德高集团的广告牌抗衡。还是黎坚惠说的：“法国电影是agnès b.的根，尤其新浪潮的电影造型，替b.姐揾了多少银两，是以她亦热心回馈电影和艺术。”

　　agnès b.具体参与了多少电影造型，资助了多少电影，我不清楚。最有名的是《低俗小说》了，据说主演John Travolta拍完电影后还问“b.姐”多要了一件电影里的黑西装。

　　在我自己的观影记忆里，只在瓦尔达的《功夫大师》里留意到agnès b.是该片服装赞助。影片中，Charlotte Gainsbourg和她的女同学们一人一件豆豆衫（snap cardigan），灰色的，黑色的，藏蓝色的，穿在白色打底衫和黑色宽松外套之间，配浅卡其cropped pants、牛仔背带裤，或短裙。原本看起来平平淡淡的豆豆开衫，经过法国新浪潮电影的滤镜笼罩，平添多少文艺情结，agnès b.的衣服就这样多了一层语言。

　　法国电影这个“根”，Agnès很早就找到。20多岁，还只是在家中接freelance活计的时候，Agnès就给一部1966年上映的电影《你是谁，波莉·玛古？》设计了宽条纹衫（后来和豆豆衫一样成为agnès b.的签名式单品）。

　　豆豆衫、条纹衫，都不能算是多时髦的单品，这自然也是agnès b.得以和法国新浪潮电影结缘如此深的原因之一。电影里的服装如果太时髦，就可能不合时宜，而法国新浪潮电影，充斥着街头日常场景，前卫先锋的服装派不上用场。后来Agnès自己拍电影，服装造型依然从简，她爱电影——更应该说她爱艺术，多过于爱服装。

　　不仅是电影角色的造型，受到agnès b.资助的、和她成为朋友的电影人（其实还包括摇滚歌手江南体育、涂鸦画家等艺术家），也都相继变成行走的agnès b.广告。远的不说，我在豆瓣agnès b.小组考古发现，贾樟柯原来也常穿agnès b.的西服、戴agnès b.的表出席电影节、发布会等场合，查资料才知道，自2000年《站台》在法国发行，agnès b.就开始赞助贾樟柯拍电影，比如大家熟悉的《三峡好人》。

　　最近翻看CC公司(Criterion Collection)的closet picks栏目，Anna Karina生前也录过一期，红色外套内搭排列紧密的纽扣开衫，这也挺agnès b.的，同时也和她年轻时在新浪潮影片里穿得很相似（agnès b.也曾在2007秋冬系列致敬Anna在多部戈达尔电影里的造型）。虽然已经不是提起巴黎风格动辄就说agnès b.的年代，但他们好在拥有一群人证，一段美谈，就像那家名叫花神的咖啡馆。

　　电影和时尚跳着贴面舞，互相成就，我们这些观众的审美在此过程中不断被暗示。而巴黎，仍然是给时尚审美定调的中心。Agnès出生、居住在凡尔赛，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离她很近，离我们也不远。在路易十四的时代，凡尔赛宫廷的裁缝，会给玩偶穿上微缩版的时装，再把它们送去欧洲各大宫廷，传播法兰西的优雅风潮。17-18世纪的时装玩偶，19世纪的交际花，20世纪的电影，21世纪的社交媒体，来自巴黎的明示与暗示代代相传。

　　有人问过Agnès一个翻来覆去说滥了的问题：什么是巴黎风情？——“巴黎女孩们日常骑着自行车的样子，都流露着巴黎简简单单的优雅。”像暑天的空气袭来，一时之间，想不到比这更催眠的话，却只有乖乖服用，懒得再去揣摩agnès b.和“fashion”的暧昧关系。

　　最后一点私心留在结尾。就算哪天对法国电影和巴黎风情都免疫，我想我都还会有点迷恋agnès b.，因为那家小店有过很像梦境的画面，在我心里，那是关于agnès b.最迷人的注解：

　　1975年，巴黎中央的LES HALLES区，正遍地施工，尘土飞扬。十来只小鸟肆无忌惮地飞进马路边那家叫agnès b.的小店，转眼又随身携带着店里的音乐飞了出来。店门外有几个鸟窝，掺着一缕缕裙子的丝线。